羊猪狗来跳远

                                    朱亦秋
    记得，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推广汉语拼音初期，在中小学中流传过这么一个笑话，说有一道考题要求把拼音译成中文，正确的答案是“让祖国来挑选”，结果，一位考生竟把它译成“羊猪狗来跳远”，真让考官们哭笑不得。
    这个笑话说明了什么？
    一是说明当年的意识形态宣传工作深入到社会的各个角落，甚至体现在小学生的考题上。这“让祖国来挑选”六个字已经成为一种冠冕堂皇的红色魔咒，成了“驯服工具论”的美丽外衣。然而，当年的思想专制和思想自由的斗争仍然异常激烈。刚刚经历过的一场“反右斗争”，几乎把知识分子们、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们都整得哑口无言了，可是这个初出茅庐不谙世情的考生的自由天性尚未“驯服”，仍沉浸在童年的欢乐游戏之中，才会答出这种绝妙的答案。
    二是说明汉语拼音工作才推广不久，尚未取得令推广者满意的成果。当时社会上还有许多人反对汉语拼音化。有人甚至把它“上纲上线”，抬到吓人的高度，说这是一场保卫祖国优秀传统文化与全盘西化的斗争。可见凡要推行新法，比如会引起维护传统派的顽强抵抗。“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广白话文是如此，五十年代推广汉字简化和汉语拼音化也是如此。也正因为处于这种社会背景中，才使得这道考题和这个滑稽的答案能在当时广为流传，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文化风波。
    我今天重提这个笑话，则是话外有话。去年，我的画作获得了首都美术界的意外首肯，得以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八开精装的《朱亦秋画集》。在画集中，我写了一篇自序，题目是《选择决定命运》。文中讲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年近“而立之年”却无路可走，才选择了自学英语和自学绘画，而这一无奈的选择就决定了我下半辈子的人生道路。
    其实，那种选择不仅无奈，而且是痛苦的。那时，个人几乎没有选择的自由。整个中国都沉沦在狂热之中，天天都在高呼“人人都听毛主席的话”，“一切听从党安排”，要求全国人民都做驯服工具。而我正值青春年华，虽有一些异见，也早已经被驯服了。记得1960年考大学时，虽然形式上也填报了志愿，但“上面”根本不当回事，而要求我们在备注栏写上“服从祖国分配”六个大字，也有人写了“让祖国了挑选”六个大字。说到底，我们个人没有选择权，而只能服从。选择权掌控在“祖国”“党”和那个无形的社会主义体制手中。
    几十年来，我是学什么专什么，干一行爱一行，总是不断进取，努力奋搏。然而，命运也总是捉弄我。我报考理工科大学，却被文科大学录取。我希望大学毕业后能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走上学以致用的岗位，却被分配到穷乡僻壤，大学四年学的俄语毫无用处，也像垃圾一样被抛弃了。后来，我希望认认真真当个英语老师，又莫名其妙地被戴上了一顶乌纱帽，调到文化局当副局长。而我希望在文化局的岗位上施展才华时，又不明不白地被免职，逼进了工厂当厂长。而当我希望在工艺美术行业有所作为时，那只无形的手又把我拉进了工商行政管理系统坐办公室。我的人生轨迹上下沉浮，不断改行，都不是我个人自愿选择的，而是被迫的和组织需要的，命运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今老了，回想这些，仍让我莫名悲伤。
    忽然，我的眼前浮现出美丽的童话故事：小羊、小猪、小狗们正在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玩耍。不过，这种快乐的幸福没有多久，就乌云满天，狂风大作，龇牙咧嘴的大灰狼出现了。于是，童话故事就换了一个主题：善良智慧的羊猪狗们与恶毒奸诈的大灰狼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斗智斗勇，而最终总是羊猪狗们战胜了大灰狼，真让人们满心欢喜。
    然而，童话只是童话。几十年来，小羊小猪小狗们都长大了，变老了。他们再也没有见到童话世界，他们甚至忘记了，否认有过小时幸福的童话故事。他们都被驯服了：大猪大羊们被一批批地送进屠宰场，大牛大马们在默默忍受鞭笞犁地运货，而大狗老狗们则跟着主人摇尾乞怜，吃粪舔屎。
    在现实生活中留给他们的只有痛苦，因为，驯服是痛苦的。如果有人对他们说：羊猪狗来跳舞！他们只会摇头。如果说：羊猪狗来跳崖！他们或许真会跳下万丈高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