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形而上的诗意

                                             ——我读朱亦秋的山水画
                                                       杭  间
    读朱亦秋先生的山水画作，如见其人。他画的大多是浙东风景，平和质朴又不失灵秀，品格高雅，笔法也极有传统功底。有几幅我十分喜欢，内心推许是可以与许多大师媲美的。十余年未见，曾闻他早已辞去教职，先任文化局长，尔后又去工艺美术行业担任行政职务，杂事缠身，推度早将艺事当作应酬，不意如今其艺已进如斯！
    我说有的作品可与大师的作品媲美，实在不是溢美之词。传统的艺术史，往往是几个名家的人史，狭义地理解，是几个艺术家从事艺术创作并取得成功的历史。多少年来，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然而，艺术作为人类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无时不在人群中发生发展，市井乡野、骚人布衣，那一点形而上的诗意，如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所形容的“湿漉漉的黑色枝上”的“花瓣”，无处不在开放。因此，只要真诚，大师的表达和“你”的表达，在精神上是完全平等的。从形式上看，水墨和油画的苦心孤诣的造型不同，在学养到时，一些神来之笔确乎能超越自己，可以几近完美。我对亦秋先生的判断，便是建立在这种认识上的。
也许在艺术界看重“抽象水墨”和“表现水墨”的时代，我来强调这种创作的真诚和生活真诚之间的联系，是不合时宜的。但我有一近乎固执的念头，我相信，除了一群艺术潮流的弄潮儿之外，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在不知名的乡野书桌旁，还有一群不求闻达，把画画看成是自己生命过程的重要部分的人，而亦秋先生就是属于这种人。
    亦秋先生出生於一个贫困的农家，家世中与书香不沾边。以传统水墨画家的要求来看，既无家学又无师承的履历是令人痛苦的，因为这意味着长期摸索的艰难。作为一个父母识字有限的农家子弟，同许多来自乡土上了大学的人一样，他的生活过程也是“奋斗”的历史。长期“艰苦”和“奋斗”的生活，会带来一种表现的欲望，在某些时候可能衍化为矫饰和夸张。这种于世俗生存有益而于艺术却是有害的情绪，在亦秋先生的作品中却没有。画故乡的生活小景，经营得淡泊宁静，没有一丝浮躁和火气。我注意到他送我的画册用了一张《糖乡》作封面，以几近于拙的技法，表现故土的温情，已形成自己的面貌。他不是属于那种“现代派”画家，但也不是传统派，他试图求新求变，却统一在自己的美学趣味之中。
    传统水墨画是有一个如何“现代”的问题。本世纪30年代，法国有个当时很有名的新现实主义画家劳伦斯，在参观一次巴黎举行的中国绘画展时，就对陪同他的学生，后来成为著名的艺术家的常书鸿说过：水墨笔墨技巧的探讨，可以造成有诗情画意作品，但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穷毕生精力只在这一点上，而缺少伟大，丰厚与正气则似乎还嫌不足。劳伦斯站在“新现实主义”的角度，对中国传统水墨画的发展的看法有误解的地方，但是反过来也可以看到，传统水墨画的革新或“现代”，如果单从笔墨技艺或曰艺术语言上找出路，也还是远远不够的。题材的问题，即使在最先锋前卫的艺术家那里也不能回避。近年十分流行的装置艺术，无不注重观念的表达，究其本质，题材仍是关键。从这个角度看，亦秋先生选择以故乡山水作为建立自己风格的突破口，是有深意的。
    浙东多丘陵，素无大山大水，水乡景色也不典型，但在画家眼里，它自有独特的人文风貌。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安居在大地上”，可见“诗意”的重要，近乎道家的境界。我作为远离家乡的故乡人，对于亦秋先生作品中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所体现出来的“诗意”是能领会的。此“诗意”而非彼“诗意”，它是一个严肃真诚的水墨画家，通过乡土一隅，运用自己的语言，所表达的对于人生和自然的看法，因此，它可以让每一个非故乡人都能同样心领神会，从小景中看出广大来。
                                                            1997年9月於北京光华路新居